8.
在认识段洵之前,我叫飞鹰。
不是名字,是代号。
我是被无痕殿抢去的。
这是章朝最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也是达官贵人们最见不得人的刺刀。
在无痕殿的每一天都犹如炼狱。
生死决斗每一天都在上演,而我在十岁那年的一场决斗中输了,喘着最后一口气被扔进了后山乱葬岗。
我以为我会死。
却被师兄捡了回去。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暗无天日的世界也能照进光。
我是被师兄养大的。
第一次下山出任务时,师兄告诫我,“鹰儿,万事小心,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那时笑得张扬肆意,“师兄你忘了,我有世上最快的刀,遇神杀神,遇鬼砍鬼,怕甚?”
师兄却摸着我的头,用那时我根本不懂的眼神看着我。
“鹰儿,这世上,有的人可比鬼坏啊。”
人比鬼坏。
我现在懂了。
瞧,不过是随意说了一句当年篡位的真相,段洵就将姜家满门灭了口,连下人都不放过。
他可比我这厉鬼坏多了。
我可能杀不了段洵了。
师兄成了他的说客,挡在了他的身前。
可明明当年让我杀段洵的也是他。
“鹰儿,放下刀,听师兄的话。”
“阿念,你听朕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才不想听那狗皇帝的解释,我恨不得把他的肉撕下来一口一口活吞了!
我扔了刀,耐着性子听段洵说话。
“朕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违背誓言没有封你为后是朕的不是,朕该死,可朕也没办法啊。”
段洵看起来快哭了,“当时我刚登基,朝堂不稳,姜家势大,只有姜意做皇后朕的皇位才能坐稳。”
“况且你又……”
段洵没说下去。
但我知道。
他想说我又是个见不得光只会杀人的,满手血腥,满身命案,如何配得上他。
“阿念,朕从未想过伤害你,若是朕早知那个毒妇会这样折辱你,便是拼着这皇位不要,朕也要带你离开的。”
他一口一个“朕”,哪里舍得。
都是屁话。
我的显形符已经快失效了,身体开始慢慢消失。
这样也好,看不见我那狗皇帝总该住嘴了。
只可惜还没跟师兄说上几句话。
9.
今晚的天气实在不好。
京城的冬天一直都很冷,又落了雨,街上瞧不见半分人影。
但做了鬼就很好,没有形体,不怕冷,雨也落不到身上。
我坐在最高那栋楼的楼顶,用戾气凝了把刀出来细细雕刻着纹路。
大鬼不知怎么找到这儿的,在旁边坐了下来。
“过不了几天你就要灰飞烟灭了,浪费时间弄这个作甚?”
“你明天就要死了,难道今天就不吃饭了?”
许是今天没杀掉段洵让我有些暴躁,又或者是知道自己迟早要成大鬼兜里的珠子,已经不太怕他了。
总之我脱口便这么回了一句。
我以为他会暴起一口把我吞了,没想到他笑了。
“若是当初你对那小皇帝也这样,也不至于混到今日这地步吧。”
他说话确实毒。
我对段洵当真是掏心又掏肺。
他是我第二次任务对象。
无痕殿的杀手无心也无情,任务失败会直接除名,甚至连收尸的人都不会有。
可我是个例外。
我有师兄护着,整整八年,我成了宗门最厉害的杀手,却也是最不合格的杀手。
我总说我有最快的刀。
师兄却总说我有最软的心。
他说只要我完成这次任务,宗主就可以放我自由,让我回边境找亲生爹娘。
可我失败了。
我陷倒在段洵的温柔乡,心疼他有着和我一样惨淡的从前,怜惜他病痛缠身郁郁不得志的现在。
我假死一场,没有再回宗门。
段洵派人在边境查我爹娘的下落,却传回无痕殿当年屠村无一活口的消息。
于是我又奉上了宗门舆图和通行金令。
除了提前收到消息逃走的师兄外,满门尽灭。
段洵又立奇功,封为太子,太傅姜氏嫡女为太子妃。
此后两年,我成了段洵手中最锋利的刀,替他扫清一切障碍。
直到,弑君,登帝。
我甚至没来得及见一见师兄就在封后大典前日被姜意一杯酒送进了死牢。
10.
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的仇不知道最终能否得报,可我想在彻底消失前见师兄一面。
可他不知道藏在哪里,又或者被段洵带在身边。
“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我救了你,又给你时间报仇,你还敢提要求?”大鬼挑眉望我。
我想说你还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可低头搜遍全身,却发现除了手中这把刀,什么都没有。
“若是我被炼化后这把刀不会消失的话,用它来换可以吗?”
“罢了,看你这么可怜的分上,我便同意了。”
大鬼抬手抚过刀柄,一个“郁”字出现在我刻了一半的花纹上方。
“明日我会告诉你时间地点,刻完了记得把刀给我。 ”
大鬼走了。
他总是这样来去自如,连阳光和真龙之气都不怕。
若是我也能像他这样厉害就好了。
活着被人害死。
死了却连个皇帝都弄不死。
真是晦气。
师兄确实被段洵带在了身边,只是不知道大鬼使了什么法子,让我戍时三刻去城郊的酒馆等他。
昨日瞧得不仔细。
今日同坐一张桌上我才发现师兄似乎清瘦了许多,走路时右脚也有些不利索。
“当初逃走时被宗主打伤的,已经没事了。”
我点头应了,想着回去瞧瞧能不能再拿些东西与大鬼交换,让他帮师兄治好它。
师兄细细问了死前的经历,听到后面也红了眼。
“段洵负我如此,不杀了他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
师兄却沉默了。
良久才拉着我冰凉的手低声开口,“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师兄也恨不得替你受过。”
“可是鹰儿,姜意做的那些事皇帝并不知道,如今姜家灭门,你也算是报仇了。”
“段洵的眼线遍布京城,没有他的默认,姜意如何能动得了我!”我悲愤至极,一把甩开他的手,“是他负我在先,是他欺骗我,是他利用我,是他要我永世不得超生!”
“江山初定,若是现在杀了他,战乱四起,不知道又要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殃。”师兄摸着我的头发,“鹰儿,你忍心吗?”
他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捏住我的软肋。
显形符快用完了,我在桥上送别师兄,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远去。
一对农家双生子提着灯蹦蹦跳跳地从我身上穿过。
脑海中突然响起大鬼昨日说的话,“你师兄长得是不是很丑,为何总戴着面具?”
心头忽然一颤。
未等及反应,便已挥手招来一只皮猴,它从树上跳下,抢走了师兄的面具。
他匆匆回身四望,接着快速掏出帕子遮住半张脸。
可我已经僵在了原地。
整个人如同泡进了冰水里。
明明已经是鬼了,却还是感觉到彻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上涌。
师兄的脸,和段洵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真的这么巧,这世上存在两个毫不相干却拥有同一张脸的人?
还是,双生子?
11.
大鬼只给了我七日时间。
我经不住日晒,便向他借了上回的那把伞,然后连夜赶去了江南。
我该庆幸最开始刺杀段洵时有查过一些关于他的过往。
他本随娘姓陆。
当年陆夫人怀孕后便因有伤风化被赶出了家门,找了一处叫做东离的村子住了下来。
我花了整整一夜时间才抵达杭城,可到底过了二十多年,东离村是否还叫“东离”,又是否还存在,我根本无从知晓,更别提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不知是否还活着的女人。
幸好是冬日,江南阴天多。
我只剩一张显形符了,而且维持时间最多一炷香,无法向人打听,只能凭着一双脚走遍杭城,一家一户地找。
万幸,陆夫人走了,可陆家还在。
我做鬼时,飞天遁地,砍人削肉,无数次觉得不做人其实挺好。
可现在当我没办法站在人面前打听消息时,才真真切切觉得做鬼是无用至极。
“不是鬼无用,是你无用。”
大鬼真是个好使的。
可是我真没东西跟他交换了,那把刀还没来得及刻完。
“打个借据先欠着,等日后我想到了会找你要的。”
大鬼说完,便往我掌心按了个转瞬即逝的四方印,“这是凭证。”
我站在他的身边,无需用符也显了形。
大鬼扮作京城来的风流贵公子,我便是他的小丫头。
几框银子使下去,再严实的嘴也能砸开。
当年陆夫人怀孕不过两个月便被赶出了家门,老爷子脸上无光,直接去衙门断了亲。老夫人到底是心疼孩子的,经常让婆子暗中接济。
陆夫人怀的是一对双胞胎。
师兄和段洵是血亲兄弟。
奇怪,明明已经做了鬼,连身体都没了,可心却还是能痛到我浑身俱颤。
如果他们早就知道彼此。
如果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可当年是师兄让我去杀段洵的。
东离村到底还是找不到了,老夫人和接济的婆子也死了,纵然是大鬼,也做不了什么。
“总不能去阎罗殿把这几人的鬼魂都拉出来一个个盘问吧?”
大鬼随手拍了我一掌,“你当自己是鬼帝?身上背了那么多人命,还没进阎罗殿就得先扔油锅里滚上几圈。”
12.
我在陆府门前枯坐半日,天一黑便往京城赶。
这是我第一次让大鬼先走。
只剩三日了。
段洵和师兄是兄弟。
他们之间有秘密。
而我要杀段洵,或许,也要杀师兄。
我必须进入王宫。
我曾很多次想过,大鬼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不惧阳光,不惧真龙之气,法力高深莫测……
直到他在我的刀上刻下一个“郁”字。
东方鬼帝,郁垒。
他身上的东西一定是好使的。
京城的日头落得早。
我撑着伞站在王宫不远处,将一枚青灰色的玉牌掏出来。
那是在杭城分别时,我从大鬼身上偷来的。
进皇陵那次,我看得真真切切,这玉牌周身青光微弱却自成空间,将裹挟而来的金色真龙之气尽数驱散。
时间还早,我进了王城,直奔勤政殿。
幸好我成了鬼。
无人看见我,我亦可随意穿墙而过。
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我看见段洵和师兄相对而坐,银色面具搁在一旁,他们长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我听见师兄叫他皇帝,段洵叫他兄长。
“鹰儿对你的恨意太深,我一时之间还无法开解,所幸她进不来王宫,也没法靠近你。”
“兄长,我对她,是不是太狠了些。”
我额上青筋几近爆裂。
可笑,段洵竟然会对我不忍。
“欲成大事者,又何拘小节!”
我记忆中向来温润和善的师兄竟也会露出这样冷厉的表情。
“若非她要跟姜意抢皇后之位,又怎么会被那毒妇如此折磨?说到底还是鹰儿太过贪心。”
段洵沉默了片刻,我看到他走到御案前拿起帝王金印,像是在挣扎之后终于说服了自己什么。
“我真的很喜欢阿念,她是那样聪慧勇敢,可是她实在知道太多事了……”
知道得太多,所以必须死。
我曾经以为是割肉焚魂最痛的。
原来世间至殇不过最信任之人的利用。
我曾经以为鬼是不会流泪的。
原来伤到极致魂力也是可以化成眼泪的。
多么荒谬。
我是宗门最不合格的杀手。
却是世间最好用的棋子。
13.
我从没想过会有跟师兄提刀相对的一天。
“你利用我?”
“你利用我!”
我召出显形符,嘶吼着,血衣白发,是真正从炼狱而来的厉鬼。
“鹰儿,你难道忘了是谁把你从死人堆捡回来,把你养大教你功夫的?”
“你当真要杀师兄吗?”
可笑。
到这个时候了,他还不肯撕下那虚伪的面具。
“我宁愿当初死在乱葬岗!”
“如果当初死了,我就不会被当成狗一样玩弄了这么多年!”
我恨极,想叫他的名字,却突然发现自己竟连亲如父兄的男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都叫他三堂主,而我叫他师兄。
我甚至连代号都不知道。
多可笑。
“阿念,你冷静点。”
大概是我发狂的样子太过瘆人,段洵也试图来劝我,虽然手里紧紧握着天子剑。
“仔细想想吧,本该是荒野弃尸的你,被朕的兄长救了,无痕殿那么折磨人的手段,你犯过那么多错,都是他替你扛下的。”
“对,我们利用过你是没错,可十几年的快乐是真的,放你出宗门给你自由是真的,我对你的感情也是真的。”
“你本该死在十岁那年,是师兄给了你后面十几年的生命。”
“阿念,当年你刺杀失败被发现,是朕怜惜你,喜欢你,才放了你。”
“当年上元灯节,朕带你看花灯,是你亲口许下陈诺,愿肝脑涂地以命相搏,换我心愿达成登上龙位。”
“这些你都忘了吗?”
无耻!
诡辩!
我愿意为之牺牲奉献的,从来都是那个待我如至亲的师兄,是那个将我捧在手心的落魄皇子。
而不是眼前这两个伪善之徒。
显形符快失效了。
我也已经不需要它了。
森寒的黑气从我周身猛然爆裂开来,滔天的怒气让我将魂力燃到极致,我将长刀握在手里。
刀尖直指师兄心口。
大鬼让我不要牵连无辜,我根本走不出这座勤政殿。
这里布了阵法。
他们害怕我终有一日会闯进来,所以提前做了安排。
段洵问我是不是忘记了从前的承诺。
我也想问他。
“当初修建帝后陵墓时,你曾承诺我们生死都要在一起。”
“段洵,我死了,而你还活着,这可如何是好?”
段洵脸色很是难看。
我却笑得肆意张扬。
14.
勤政殿成了真正的炼狱。
我将魂力尽数注入长刀,强忍五脏六腑被撕裂的痛楚,一刀又一刀地砍向他们。
我该庆幸偷了大鬼的玉佩。
阵法将我的法力压制大半。
玉佩的青光却也消弭了段洵身上大半的真龙之气。
师兄原本有疾的右脚彻底被我废了,身上也到处是汩汩冒血的窟窿。
段洵只是轻伤。
他有天子剑,有真龙气,更有我的师兄死死在身前护着。
而我倒在地上,只剩一口气。
师兄朝我举起天子剑。
“段暄!住手!”
段洵大吼。
我终于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
我强撑着睁开眼,看见我的师兄段暄一脸森寒举着剑,“皇帝,不要妇人之仁,此女必须立刻斩杀,以绝后患!”
段洵走到我的面前,缓缓蹲下。
“我们之间,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他看着我,哑声问道:“阿念,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让我死个明白吧,”我粗粝地喘着气,一字一句问,“我到底,是怎样的棋子?”
我想知道自己这半生,到底是怎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想知道自己挚爱之人,到底是怎样百般巧语利用我。
无痕殿的孩子大多都是抢来的。
为永绝后患,抢走后便会杀人屠户。
东离村就是这样消失的。
无痕殿屠村时,段洵恰好被接济他们的婆子带走,逃过一劫。
陆老夫人痛失爱女和亲孙,一病不起,强撑到先帝二次南巡,使计让段洵认了亲爹后便撒手人寰了。
无痕殿的宗主颇有些龙阳之好。
段暄在宗门的每一天活在仇恨与不堪之中。
直到我的出现。
直到他和段洵相认。
我有世间最快的刀,也有世间最软的心。
我注定会掉进段洵的温柔陷阱里。
抛弃他们母子的先帝死了,屠了他们村子的宗门覆灭了,所有直接间接伤害过这对兄弟的人都消失了。
我可真是把好用的刀。
此仇不报,我不得瞑目。
15.
我曾在坊间流传的那些志异本子里看过。
大修士自爆金丹可爆发出足以焚尽一座城的力量。
神明自爆魂灵可爆发出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我只是个鬼。
太虚弱了。
但我还是想试试。
段洵还在我身边喋喋不休。
他们看不见大鬼的玉佩。
我便将他悄悄挂到段洵腰间,顷刻间就将他的真龙之气消弭殆尽了。
我自爆魂力是不能焚城灭世的,但杀两个人应当是绰绰有余。
“狗皇帝,既然如此不忍,那便让我送你们下地狱吧!”
魂力爆发的瞬间,勤政殿瞬间从内部炸开化为齑粉,紧接着被更为浓烈强大的森寒黑气重重裹挟住!
我只来得及看到那对兄弟目眦尽裂的丑相便失去了意识。
我终于亲手结束了这荒唐的半生。
“蠢货!”
冥冥中,似乎有人在唤我。
“偷了我的玉佩。”
“欠了我的刀。”
“赊了我那么多债一个未还就想跑。”
好像是大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