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 当今皇上爱惨了皇后。
成婚五年, 从东宫到凤仪宫, 段喻言的后院只我一人。
他说, 除了我,心里再装不下旁人。
可我知道, 日日喂我喝下避子汤的, 也是他。
1 太和殿内,我双手拖着凤印和封后圣旨,跪在大殿中央:“臣妾才疏学浅难当大任,望陛下收回成命。”
段喻言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一步一步从龙椅上走下来。
“绾绾,究竟是难当,还是不愿?”
我依旧跪着,没解释,亦没反驳。
他如墨的眸子盯着我看了片刻,缓缓启唇:“朕等你下次来,亲自授下这凤印。”
殿门打开又合上,那道明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彻底隔绝在殿外。
我理了理衣袍,起身回凤仪宫。
前不久,哥哥在北境大胜敌军,父亲在扬州赈灾有功。
满朝文武,大街小巷,对江家的称赞络绎不绝。
而今日,段喻言又要封我为后。
功高盖主,势必会引帝王忌惮。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娘娘,您没事吧?”
见我进门,青兰担忧得迎上来。
我摇摇头:“无妨,给父亲的信可送去了。”
“娘娘放心,奴婢亲手交给丞相的。”
树大招风,我想,父亲会明白我的意思。
可有些时候,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这天傍晚,天刚刚黑。
我歪在软榻上昏昏欲睡,院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青兰慌慌张张跑进来:“娘娘不好了,丞相他,入狱了。”
‘哐啷~’我手中的佛珠顿时散落一地。
有人举报,父亲贪污赈灾款,几个灾民逃到京城,在朝堂之上一一细数江丞相的种种罪名。
锦衣卫连夜拿着密旨闯入丞相府,在父亲的书房里翻出了大量赈灾银票。
人证物证俱全,父亲当场被押入大理寺,以待候审。
可父亲一生清廉,江家世代忠良。
况且,扬州赈灾又是段喻言亲自指派,随行人中多是他的心腹。
是有多大的本事,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中饱私囊?
深宫险恶,帝王无情。
我早该懂的。
2 大理寺戒备森严,后宫妃嫔无法入内。
我稳了稳不安的心绪,直奔养心殿。
还未走至门口,御前苏公公面露为难挡在身前:“娘娘,陛下正忙着呢,您暂且回吧。”
禁闭的殿门内,依稀可见烛火明明灭灭,阵阵嬉笑打闹声不时传出。
呵,多么明显的避而不见。
我后退两步提起衣摆,径直跪在台阶上。
“那本宫便在这等陛下忙完。”
初秋的天气,夜风徐徐,雷声隐隐,没多会便飘下蒙蒙细雨。
冰冰凉凉的雨水顺着脸庞滑下,一滴一滴滚落在地。
模糊的视线下,我仿佛又看见那年滂沱大雨中,解下玄青色披风将我紧紧护在怀里的人。
那时的他满眼爱意,深情款款:“着凉了,我会心疼的。”
那是十八岁的段喻言, 那是十五岁的江绾绾。
那是再也回不到的从前。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打断我不合时宜的回忆。
段喻言长身玉立,站于房檐下,身后还跟着个衣衫单薄的美人。
美人依偎到段喻言身侧,娇羞嗔怪:“陛下,您瞧贵妃娘娘可真会扰人雅兴。”
我抬头,定定看着眼前人,熟悉又陌生。
这仅仅几步远的距离,像极了我们之间美好而又遥远的五年。
晃神间,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滴,盈盈一笑:“陛下可忙完了?”
四目相对,静默良久,他向前两步扶起我,走回殿内。
“丞相的事,朕……” “臣妾愿担皇后之位,替陛下掌管好后宫。”
我一字一顿打断他出口的话。
解释亦或是借口,都不重要了。
如今的我和他,只剩各取所需。
他需要我这个皇后以博取整个江家的扶持,我想要在这尔虞我诈的皇城,护家人平安无忧。
空气凝滞半晌,段喻言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那便回去好好准备吧。”
他顿了顿,转头对上我的视线:“我说过的,这大梁的皇后,只会是你,绾绾。”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轻而易举折断了我所有不该存的心思。
我知道,他不再是我的阿言,他是一国之君,是大梁的皇帝。
不知是不是错觉,错身离开的一刹那,我窥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动容和懊悔。
3 十日后,大梁举行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封后典礼。
这天,锣鼓震天,乐声袅袅。
万里长街铺满红毯,街头巷尾挂满彩灯,绚丽多彩的烟花在上空接连绽放。
‘极尽盛宠’,再也不单单只出现在说书先生的口中。
鼓声响,吉时到。
段喻言牵起我的手,共踏步步玉阶登上高台,受朝臣叩拜,万人敬仰。
这一天,我真的成为他的皇后。
恍然之间,我脑海中回荡起一句虚无又缥缈的誓言。
“绾绾,我定会让你做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时间多快,历经了无数次岁月的无情洗礼,曾经最赤城的诺言已然成真。
可事到如今,那些真情究竟还有几分?
繁琐的仪式完成,我同段喻言坐在寝宫。
他亲手为我摘下凤冠卸下凤钗,他说:“绾绾,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是啊,终于——是个多么令人憧憬的词语。
它本该是心想事成,所愿皆成真后的圆满。
但人生,向来都是事与愿违的。
再多的执念和不甘,到今日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我微微侧身拉开些距离:“陛下若是满意,能否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闻言,那双凑过来的手顿在半空。
在他目光灼灼的注视下,我抬手解开绣满凤纹的外袍:“或者说,陛下还想再做点什么,臣妾一并满足。”
顷刻间,段喻言的满目柔情变为满腔怒火:“江绾绾,你就这么作贱你我的情谊!”
情谊?
真可笑。
段喻言,我们哪还有什么情谊?
我福身规规矩矩行礼:“陛下想多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妾自是对您感恩戴德。”
最后,段喻言气急败坏,摔门离去。
我拿着他扔下的圣谕,接父亲回了丞相府。
本就年迈的父亲,因这牢狱之灾一病不起,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
父亲两鬓斑白,颤颤巍巍握上我的手:“伴君如伴虎,是父亲没能护好你。”
我顿时泣不成声。
不是的,父亲。
是女儿识人不清。
4 第二日,我依照规矩去给太后请安。
刚踏进延禧宫的大门,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太后端坐主位,施施然看过来:“皇后来了,这是哀家的侄女萧微,日后是要与你一同伺候皇帝的,你们提前认识一下。”
哟,刚封了皇后,就想着往后宫塞女人。
这下马威给的,明目张胆。
我心思一转,激动得抓起萧微的手:“呀,我在养心殿见过萧妹妹,只是不曾想,妹妹竟这般爱慕陛下,还未有名分就能宽衣解带到御前伺候。”
话毕,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大脑飞速运转,准备好迎接一场一对二的口水大战,太后却突然冷笑起来:“皇帝可听见了,你的皇后就这点胸襟。”
???
我回头,一身龙袍的段喻言,正嘴角漾着笑意斜倚在门框上,笑得还有点……如沐春风。
这死老太太,竟背后阴我。
还未等我说话,段喻言先开了口:“母后误会了,是儿臣容不下旁人,朕的后宫有绾绾一人就足够了。”
说完,他半拥着我头也不回的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喃喃自语:“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吧。”
我静静望着远处,未言一语。
这漫长的宫道,我曾陪他走了一年又一年。
这纳妃的懿旨,从东宫到凤仪宫,从太子到皇帝,他为我反抗过一次又一次。
但如今,我再没了当年的欣喜若狂。
宫墙之内,谈何情爱。
我知道,这一次,他要妥协了。
5 冬日的第一场雪飘下那天,在段喻言又一次为了广纳后妃掀翻太和殿时,我再次被召进延禧宫。
理由很简单——太后身子不适,需要人近身侍奉,而后宫只我一人。
看着悠闲坐在床上听书的太后,我不禁翻白眼:你那宝贝侄女死哪去了?
接下来,我苦逼的生活就开始了。
第一日,她让我抄了一整晚佛经,我手都要断了。
第二日,她听我背了一整天女戒,我嗓子冒烟了。
第三日,她喝了我喂下的汤药后,喷出一口鲜血轰然倒地。
我,以谋害太后之罪,被关进了的地牢。
嗯是的,延禧宫三日游到此结束。
当看到太后和萧微肆无忌惮进出慎刑司,我如梦初醒,原来太后的手,早已从后宫伸到了前朝。
她不是段喻言的生母,她背后有位高权重的萧侯爷和整个萧氏。
所以,段喻言当初才信誓旦旦非我不娶。
他需要借用江家的势力来和太后抗衡。
看吧,我曾以为的终遇良人,多么可笑。
萧微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趾高气扬冲我扬眉:“你猜,陛下多久能找到你。”
我打着哈哈拖延时间:“大概也许可能,用不了很久吧。”
随后,死老太太一声令下,命人好好关照我这个皇后。
这一关照,墙上挂着的所有刑具就开始轮番上阵。
毫无意外,我被折腾掉半条命。
段喻言带着人闯进来时,我身上已无一寸完好的肌肤。
迷迷糊糊被人抱回寝宫,昏睡过去前,我耳边是段喻言极尽发狂的怒吼。
“赶紧给朕治,治不好脑袋都别要了!”
“我们安排进慎刑司的人,都死哪去了!!!”
…… 好吵,烦死了。
不知过了几日,等我再次醒来,空置多年的后宫,已被一群莺莺燕燕填得满满当当。
青兰说,我昏迷的这些天里,皇上匆匆纳了一批妃嫔。
除了萧微这个贵妃,一同册封的还有德妃、贤妃、淑妃和一众美人答应们。
个个都是朝堂重臣之女。
入宫后,段喻言一一临幸,逐个封赏。
当然,除了萧贵妃被直接撤掉绿头牌外。
据说,太后气得发了很大的火,急火攻心,最终真的缠绵病榻。
果然,恶人终有恶报。
6 待身体好转,我端着两杯酒踏进延禧宫。
平素威严庄重的太后,如今面色蜡黄,骨瘦如柴。
见我进来,她颤抖着手嘴里不停说着:“妖女祸国。”
我笑着向前把酒举到她嘴边:“那就让我这个妖女送你一程,如何?”
未待她反应,我捏着她下巴,将一杯酒全数灌入。
她一阵猛咳,然后开始拉扯床幔呼喊救命。
听见动静,护卫们鱼贯而入。
她勉强撑着身体坐起身指着我:“谋害太后,你们整个江家都得给哀家陪葬!”
围满侍卫的殿内,寂寥无声,无一人异动。
我端起另一杯酒,在她错愕的目光下,倒进自己口中。
“哈哈哈,滋补的药酒而已,太后未免想太多。”
“你你,你这个孽障……” 听着她骂骂咧咧的话,我心情大好得走了。
段喻言来凤仪宫时,我正对着桌上的棋局发呆。
“去过延禧宫了?”
“嗯。”
“你想怎样都可以,她任你处置,我来善后。”
我犹犹豫豫落下白子,意有所指:“不急,好戏还在后头。”
太后想萧家掌权,除了皇上,江家是最大的威胁。
所以之前栽赃父亲的罪证,都是萧侯爷背后所为。
所以她用尽手段将萧微塞进后宫,想一边打压我一边里应外合。
这里面段喻言究竟了解多少,我不知晓。
但如今,不是动太后最好的时机。
哥哥远在边关,父亲年事已高,倘若萧侯爷狗急跳墙。
没有十足的把握,我赌不起。
段喻言审视少时拿起黑子轻轻一放,转眼间,一盘死局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他定定看过来:“绾绾,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我拂乱棋盘,从容得回望他:“所以,自始至终我也只是你局中的棋子吧。”
他微愣片刻,语气满是无奈:“我若说不是,你还信吗?”
我一时语塞。
大概,不会再信了吧。
那个满眼都是段喻言的江绾绾,早就死在了三年前那个大雪天。
7 那是我嫁入东宫的第二年,彼时的段喻言还是太子。
那天北境传来捷报,哥哥率边关大军攻下敌军都城,自此,大梁国土上又多了一座边城。
晚上漫天风雪里,我端着渗汤去找段喻言。
刚走至书房门口,就被里面的谈话声止住脚步。
“殿下,太子妃的避子汤该停了,今日老臣把脉,娘娘的身子很是虚弱。
再喝下去,日后恐难再孕啊。”
片刻后,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再等等吧,江家手握兵权,权倾朝野,若绾绾诞下皇嗣,日后这天下恐怕就要姓江了。”
…… ‘哐当~’,转瞬间我手中的汤碗摔得粉碎。
时间一点点过去,雪越飘越大,我就那样呆滞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打开。
从里面走出来的,是段喻言专门请来为我调理身体的徐太医。
他看看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叹了口气福身退下。
而段喻言,始终都没有踏出那间书房半步。
他知道我听见了,他知道我就在门外,可他不出来见我。
没有任何解释,甚至连借口都懒得去编。
那日的风雪格外刺骨,那日的时间格外漫长。
我所有的少女情思和一往情深,在那一刻轰然坍塌,碎成粉末。
我也是那天才明白,我从来都没真正看清过他。
恍恍惚惚回到寝宫,从此,再没主动去找过他一次。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命中注定,天赐良缘。
我和段喻言自小相识。
在他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时,在我母亲去世我躲在墙角大哭时…… 很早很早,我们就陪在彼此身旁。
后来,他从诸多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大梁储君,而我成了他的太子妃。
嫁入东宫那日,他众目睽睽立下誓言——此生只我一人。
本来反对的父亲,在他的一再坚持下,也慢慢转变了态度。
江家举全族之力,助他铲除所有屏障,稳坐太子之位。
8 成婚两年,我迟迟未有身孕,满朝文武颇有微词。
是他在太和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才让皇帝收回为太子纳侧妃的旨意。
看我日日捏着鼻子喝下那些难以下咽的汤药,他总是心疼得搂着我哄好久。
他说:“对不起,让我的绾绾受苦了。”
那时的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往事种种,多么讽刺。
那一碗碗所谓的调理补药,原来是他送给我的避子汤。
我像个傻子一样喝了整整两年。
我还常常幻想,日后会有个同他一样好看的孩子。
那天之后,我们再没了交流。
他夜里过来,我也是背着身装睡,他每次都站在床边待上许久才离开。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有一年。
一年后,皇上病逝,段喻言登基为帝。
立后之前,父亲主动辞官,要带我告老还乡,被段喻言拒了。
他说大梁的皇后,只能是江绾绾。
自诩深情还是另有企图?
我不在乎了。
隔天,整个皇宫都在传先太子妃难以有孕的事情。
消息是我找人放出去的。
大梁的一国之母,自然不能是个无法绵延子嗣的人。
晚上,段喻言捏着我的肩膀气到发抖:“就这么恨我,为了不做皇后,连自己都不在乎?”
我笑着挣脱开:“对啊,我恨你,我不想困在这四方宫墙。”
“休想!”
他从后槽牙挤出两个字,拂袖而去。
于是,我们再次陷入冷战。
那时刚刚继位的段喻言,根基不稳,势力松散。
在群臣和太后的重重压力下,他空置后宫和皇后之位,封我为贵妃。
直至今年,他将朝中权势尽掌手中,才又力排众议,下了那道封后旨意。
……